导  读

　　对于TikTok的质疑表面集中于数据存储安全和算法推荐操控两个问题层面，但在本质上体现的则是美国对于互联网国际传播的主导意识形态从“自由贸易”的叙事转化为对“网络主权”的声索。

2023年3月23日，TikTok首席执行官周受资在美国国会众议院参与听证会，接受两党议员的质询。这场听证会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不仅因为TikTok是2020年以来全球用户增长速度最快的数字内容平台，在全球范围内有超过10亿的用户，更是因为听证会对于TikTok未来在美国是否会遭到进一步的限制甚至完全封禁将产生直接的影响。在接近5个小时的听证会中，周受资遭遇到了两党众议员的轮番考问，围绕着TikTok的数据流动方向、数据存储方式、算法推荐机制、平台内容生态等议题展开激烈的讨论。

TikTok的听证会是扎克伯格代表脸书遭遇听证会质询之后，数字平台与国家权力的又一次直接碰撞。但与脸书不同的是， 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来自中国，这使得听证会的讨论焦点更多集中在了来自中国互联网公司的数字平台进入海外市场所带来的数据和算法安全争论。美国议员的一系列“荒谬”提问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引发讨论，也说明美国对于TikTok以数据和算法安全为理由的审查背后，实质是数字时代网络地缘政治的格局重构与政策博弈。TikTok美国众议院听证会作为互联网国际传播的典型案例，对于理解国际传播中的跨境数据流动和算法推荐操控问题，及其背后更为隐蔽的数字地缘冲突提供了具有启发性的视角。

TikTok听证会：

跨境数据与算法导向的观念冲突

在美国众议院的整场听证会中，议员的提问主要集中在两个议题的视角上，一是对TikTok数据存储方式、数据安全保护和跨境数据流动的关注；二是对于TikTok算法透明度和算法价值导向的质疑。这两个维度代表了当前跨国数字平台和国家本土监管之间直接的矛盾和冲突。

（一）跨国数据安全争论

多名美国议员在发言中提出，TikTok的数据存储和使用存在不透明之处，可能会对美国的国家安全构成威胁。众议院能源和商务委员会主席罗杰斯在开场发言中提出，“ TikTok对于美国国家安全和个人安全构成威胁”，共和党众议院卡马克则提出，“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能够访问用户数据，这可能带来美国用户数据的泄露”。虽然听证会中议员并没有对上述指控提出直接的证据，但这种“无端指责”背后投射的是美国政府对于TikTok数据存在和使用的怀疑。

对此，周受资进行了直接的回应，他结合TikTok持续推行的“得州计划”说明，TikTok已经完全依照美国政府的规定实现了用户数据的本土化存储。“得州计划”（Project Texas）总计超过15亿美元，目的是将所有存储在境外的美国用户数据都转移到美国国内的服务器中，并由第三方公司进行监管。TikTok为此专门成立了TikTok美国数据安全公司（USDS），来确保美国用户的数据安全。这个计划之所以命名“得州计划”，则是因为TikTok与美国甲骨文公司签订合约，将美国用户的数据存储在总部位于得克萨斯州的甲骨文服务器上。

周受资在听证会上强调，“美国的数据被储存在美国的土地上，由一家美国公司在美国人的监督下进行”，“得州计划”则是支撑这一观点的核心举措。这一方案背后呈现出鲜明的数据本土化理念，实现了用户数据在用户所在国本土收集、本土处理并在本土存储的要求，从而回应了美国政府长期以来对于海外数字平台在美国运营的数据安全质疑。

但美国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是相当矛盾的，在“美式全球化”突飞猛进的时代，脸书、推特和谷歌等美国平台在全球范围内快速的用户扩张帮助这几家数字巨头实现了迅猛发展。但在这一阶段内，美国对数字贸易的规制秉持着高度的自由主义思想，而对本国互联网企业则基于行业自律的原则不会进行过多政府干预。因此，美国近些年来和各国签订的双边或多边自由贸易协定（Free Trade Agreement，FTA）均坚决反对数据本地存储，主张应当努力避免对跨境电子信息流动施加或保持不必要的障碍。[1]

但在TikTok异军突起并进入美国市场后，美国政府和议会一改在自由贸易协定中的自由主义态度，强化了对数字平台数据本土化的要求。这与美国政府对脸书和谷歌等来自美国的数字平台的数据存储要求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双重标准”的形成，根本上来源于TikTok作为第一家美国之外的数字平台，不仅反向流动到美国市场，并且逐渐成为美国乃至全球重要的数字信息基础设施。[2]互联网国际传播这一结构性的变化，使得美国政府陷入了跨境数据流动治理的悖论之中。

（二）算法操纵与平台透明性争论

除了在跨境数据存储与处理上的争议之外， TikTok众议院听证会的另一个交锋激烈的议题是TikTok偏好推送算法可能存在的不透明和不确定性，给美国用户特别是以Z世代为代表的用户群体带来了潜在的威胁。美国Z世代用户正在逐渐抛弃谷歌，转而将TikTok视作有效信息的获取来源，通过与算法互动的方式来形成符合个人偏好或者对个人有所帮助的信息环境。[3]由此带来了关于TikTok算法透明度对于社会舆论和青少年健康影响的讨论。

在听证会中，共和党议员比利拉基斯质疑“TikTok的算法优先向青少年提供可能有害和带来情绪困扰的视频”，并举出了纽约州16岁男孩纳斯卡因为TikTok推荐有害内容选择自杀的案例作为证据。在算法推荐成为社交媒体平台和数字平台的主要信息分发方式后，算法透明性成为对于数字平台的一项重要指控。早在听证会之前，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巴克斯县检察官就已经在加州联邦法院指控TikTok和脸书违反宾夕法尼亚州法律，通过向用户提供有害的个性化算法内容助长了年轻人的心理健康危机。[4]

TikTok基于场景挖掘数据并建立个人数据画像的内容分发模式已经被欧美国家列入了隐私风险来源，这一商业模式构成了对数据保护规则的挑战。但事实上，TikTok已经在平台算法透明度层面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和改进。2020年，TikTok就建立了“透明度和问责中心”，并定期发布《TikTok透明度报告》。同时，TikTok邀请访客参观其内容审核后台系统，甚至部分地开放了应用的代码和数据管理操作平台。同时，TikTok还组建了内容顾问委员会，邀请独立的学者和算法工程师为TikTok在美国的团队提供内容治理、技术伦理、数据安全等方面的建议。通过上述一系列措施，TikTok尽可能呈现出了作为信息基础设施的企业责任感。

尽管如此，TikTok还是难以避免地陷入了“算法黑箱”的争论中。由于算法结构和机制的复杂性，TikTok很难有效控制面向所有用户但每个人又具有高度个性化的信息分发机制。虽然周受资在听证会最后保证“我们将保持透明并接受第三方监督”，但对于算法透明度及其社会后果的争论，将始终是悬在TikTok头上的利剑，并成为美西方国家指控TikTok的武器。

TikTok争议背后：

平台化语境下的数字地缘政治

在TikTok之前，上一次引发广泛关注的针对数字平台的听证会就是2018年针对扎克伯格和脸书数据泄露事件的听证。虽然扎卡伯格也遭遇了一场长达7个小时的漫长听证，但脸书后续的发展并没有因此受到直接的影响。与脸书的境遇截然不同的是，美国政府明确要求TikTok剥离其母公司字节跳动的股份和控制，否则就可能完全禁止TikTok在美国的使用。事实上，TikTok和脸书所面临的针对用户数据利用、数据存储安全和算法信息操纵的指控是非常类似的，但TikTok所遭遇的“罪加一等”背后，呈现的已经不是单纯对平台生态的管控，而是其背后由数字平台所搭建的虚拟空间里一场新的地缘政治博弈。

2019年以来，美西方国家对于TikTok的监管和审查在TikTok进入美国市场之后就从未停止，并伴随着TikTok在美国影响力扩大而变本加厉。[5]但矛盾之处在于，TikTok与其他美国数字平台在用户数据安全的相关设置上并没有什么差别。英国《卫报》数字科技主笔丹·米尔莫认为，围绕TikTok的主要争论在于其数据的收集和使用，以及算法带来的透明度问题。但这些争议在社交媒体平台和数字平台中是非常普遍的，无论是技术机制还是数据政策上，TikTok都完全遵照了政府的要求，实现了数据本地化存储和算法机制的相对透明化。[6] 

如果这一切都不足以让TikTok摆脱争议，围绕TikTok的争论就已经不再局限在技术和平台层面，而是扩展到了由数字技术驱动的数字地缘政治博弈中。当数字平台逐渐嵌入信息社会中，并成为主导跨国信息流动的重要力量，谁掌握平台，用户依附于哪个平台不再仅仅是单纯的商业争夺，而是演化成为平台及其背后民族国家力量对于国际话语权的争夺。[7]有学者认为，互联网正在被国家力量的边界重新撕裂，成为日益加剧的地缘政治争端的新战场。这一战场既是物理的、可见的，如信息基础设施，也是虚拟的不可见的，如网络平台和移动应用。[8]

由此可见，TikTok听证会的背后是美国作为全球互联网霸主对于新兴力量崛起所表现出的不安全感。美国从互联网发展之初就是全球互联网唯一的垄断性力量，目前全球范围内主导性的数字平台——脸书、谷歌、推特、亚马逊等全部来自美国，“互联网是美国的”这一观念主导了过去三十年全球互联网和数字平台的发展。在这一阶段，美国利用“自由贸易”的修辞框架，完成了美国数字平台在全球范围内的全面扩张。但在TikTok听证会上，议员祭出了“网络主权”和“国家安全”的修辞，以面对外国平台第一次进入美国市场所带来的冲击。

这种观念的矛盾背后，凸显了美国政府层面在互联网国际传播中的矛盾心态。一方面，“自由贸易”的叙事构成了美国全球互联网霸权的基础，是美国持续维护其全球领导地位和权力地位的企图[9]。但当互联网全球传播的格局逐步改写，中国互联网企业反向流动进入包括美国在内的全球市场时，“自由贸易”则开始让位于“网络主权”的声索。这两套叙事的摇摆和转向，构成了当前数字平台博弈所驱动的数字地缘政治格局。

从地缘到网缘：

数字时代的战略博弈新形态

数字技术创造的赛博空间正在成为与现实物理空间并行的存在，人类社会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地缘政治也在逐渐走向数字平台驱动的“网缘政治”格局中。所谓“网缘政治”，指的是网络虚拟空间与地缘实体空间相结合的战略博弈。美西方国家政府和科技巨头控制了遍及全球的数字基础设施，使得他们能够通过提供或切断面向海外国家的数字技术和服务，从而影响跨国信息的流动和国际关系的格局。[10]从TikTok美国众议院听证会的案例可以看出，对于数据跨境流动和算法内容操纵的争论背后，触及的是数字空间内的国家权力边界与国际关系博弈问题。

在地缘政治时代，现实世界的空间关系和地理要素决定了国家自身的发展方向和战略目标。但在网缘政治兴起的背景下，谁掌握信息传播的基础设施，谁制定信息和数据的流动规则，决定了谁能够在数字空间的博弈中占据主导地位。事实上，从中美之间5G、芯片技术的争夺，到美国对TikTok持续的关注和制裁，背后的核心逻辑是数字平台和通信技术被推向全球政治和跨国危机的中心地带，并成为民族国家在国际关系博弈中的重要组成部分。[11]未来国际传播的争夺不仅在于对于国家形象和文化符号的呈现，更在于对控制呈现这些形象和符号的技术机制的建设与维护。

在网缘政治的背景下理解TikTok的这次听证会，不难发现它是在美国互联网霸权受到挑战的基础上，弱化“自由贸易”叙事而转向“网络主权”叙事的一次尝试。在未来的国际传播中，各个国家对于数字基础设施地位的强化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更多网缘政治的冲突，它一方面将冲击和挑战“互联网自由”的迷思，另一方面也会影响到中国国际传播的战略方向。

对于中国的国际传播而言，应当在网缘政治的视角下进一步理解平台基础设施在未来互联网国际传播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渠道层面扶持中国互联网平台出海，培植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跨国数字平台成为连接用户与其他社会要素的信息基础设施；在制度层面，进一步推动数字治理的全球共识框架达成，着力打破以少数西方国家的意识形态与现实利益凌驾于全球互联网的共识共治基础。推动多元化平台生态和共识性平台治理的形成，才能为重塑数字时代国际传播的新秩序提供渠道和制度上的支撑，这也是此次TikTok美国众议院听证会对于未来互联网国际传播格局最为重要的启发和启示。

参考文献

▼

[1]赵海乐.TikTok争议中的美欧数据治理路径差异研究[J].情报杂志，2021,40(05):104-110+131.

[2]王沛楠.全球传播中的数字基础设施：以短视频平台TikTok为例[J].现代视听，2022(03):11-15.

[3]Huang K. For Gen Z, TikTok Is the New Search Engine [EB/OL].（2022-09-17). https://www.nytimes.com/2022/09/16/technology/gen-z-tiktok-search-engine.html.

[4]Yee A. Pennsylvania County Accuses Tech Giants of Fueling Youth Mental Health Crisis [EB/OL].(2023-03-23).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3-03-22/pennsylvania-county-lawsuit-says-addictive-social-media-sites-harm-youth. 

[5]席志武，孙晨子.TikTok出海状况及利用其提升我国对外传播力的策略[J].青年记者，2022(24):69-71.

[6]Omer N. How TikTok became the centre of a geopolitical cybersecurity row [EB/OL]. (2023-3-21).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3/mar/20/monday-briefing-how-tiktok-became-the-centre-of-a-geopolitical-cybersecurity-row.

[7]沈国麟.全球平台传播:分发、把关和规制[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1(01):7-12.

[8]姬德强.数字平台的地缘政治：中国网络媒体全球传播的新语境与新路径[J].对外传播，2020(11):14-16.

[9]刘小燕，崔远航.话语霸权:美国“互联网自由”治理理念的“普适化”推广[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05):5-20+126.

[10]王沛楠，史安斌.“持久危机”下的全球新闻传播新趋势——基于2023年六大热点议题的分析[J].新闻记者，2023(01):89-96.

[11]束开荣.再思“数字劳动”：互联网数据的流动、迁移与地缘政治[J].青年记者，2022(12):21-24.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讲师）

【文章刊于《青年记者》2023年第9期】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王沛楠.TikTok听证会：国际传播中的跨境数据与网缘政治[J].青年记者,2023(09):101-103.

长按下方二维码，即刻订阅《青年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