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交网站巨头“脸书”(Facebook)正面临深重危机。

2月12日,脸书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作为封面人物登上美国科技杂志Wired三月刊。但与媒体上常见的“阳光男孩”形象不同,Wired封面上的扎克伯格贴着绷带,嘴唇开裂,血迹斑斑。在采访了51名脸书现员工和前员工后,Wired刊发长篇报道,揭开了脸书公司过去两年中的动荡不安。

同一日,跨国巨头联合利华称,如果脸书、谷歌无法清除“制造社会分裂、宣传愤怒和仇恨”的内容,就将从这些网站上撤下广告。1月,传媒大亨默多克也批评脸书通过“不可靠的算法”纵容假新闻传播。而2016年美国大选以来脸书上备受诟病的假新闻,也使其进入了“通俄”调查的视野。

在美国政治和社会陷入分裂、媒体遭遇“后真相”挑战之时,脸书作为大量美国人依赖的社交平台和新闻获取渠道,正不得不从理想主义回归现实,在政治博弈和舆论风波中艰难寻找出路。

从社交网络到新闻平台

曾几何时,脸书并非是众多美国人所依赖获取新闻的重要来源。作为起源于哈佛大学校内,逐渐扩展到美国其他精英学校,接着再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一款社交网络产品。脸书的一大创举在于,它改变了人们不愿在网上分享个人信息的习惯,再将这些信息提供给广告商,借此脸书成为了21世纪初最重要的媒体之一。

2012年,在与新闻方面的主要竞争对手推特的较量中,脸书大量模仿推特的传播方式:调整主页的瀑布流,加入新闻内容,并调整页面设计,清晰地展示新闻报道的标题和作者,还派专人向记者们介绍如何利用脸书更好地赢得读者。

到2013年底,脸书上的新闻点击量翻倍,而推特则开始衰落。到2015年,脸书已超越谷歌,成为了向新闻媒体引流的首要网站。同年,脸书推出“即时文章”,允许媒体直接在脸书上发表新闻,这可以加快打开速度,改善视觉效果,但媒体需要放弃一部分的自主权。多年来深陷社交媒体重围的传统媒体业大都同意了。

然而,脸书似乎并没有完全认识到新闻影响力意味着什么。脸书管理层重视质量和准确度,制定规则清除色情信息、保护版权,但却没有雇佣多少记者,也没有多花时间讨论媒体业关注的专业话题:什么是公正的新闻?什么可以算作事实?如何区别新闻、分析、讽刺和评论?

脸书把自己视为一座开放、中立的平台,而美国1996年《通信规范法》中也提供了支持,保护网络平台无需为用户发布的内容负责。

因此,脸书从未对各媒体发布的信息有所偏重,任何新闻都会以同样的形式出现在瀑布流上,无论是《华盛顿邮报》的调查报道,《纽约邮报》的八卦新闻,还是一个虚假报纸账号发布的假新闻。这一方面使人们可以方便地得到世界各地的消息,另一方面也为假新闻埋下了隐患。

大选中陷入党派争议

2016年美国大选中的政治分裂,使脸书卷入了前所未有的政治争议。

2016年2月,脸书的早期投资者罗杰·麦克纳米(Roger McNamee)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支持左翼民主党竞选人伯尼·桑德斯的脸书小组里出现了一些表达政治观点的“表情包”,但显然并不是桑德斯支持者所为,更像是有组织的行动。这让麦克纳米感到有点可疑。

同样是在2016年初,脸书的安全团队发现,有越来越多来自俄罗斯的用户试图偷窃记者和公众人物的身份。脸书将此发现报告给联邦调查局(FBI),但此后没有得到回复。

与此同时,脸书也被指责偏向自由派、对保守派持有偏见。科技网站Gizmodo记者迈克尔·努奈兹(Michael Nuñez )发文揭露,脸书“热门话题”团队的一些员工努力扩大自由派新闻的曝光度,抵制保守派新闻。这一报道很快就受到了布赖特巴特新闻、德拉吉报告等热门右翼媒体的转发,也引发了共和党参议员的抗议。

为解决危机,脸书派人去华盛顿交涉,并邀请17位知名共和党人去脸书总部参观。扎克伯格对他们一再强调,脸书是一个“开放的平台”。6月,脸书调整了算法,同时也对任何可能被视为歧视保守派的行为保持谨慎。

2016年夏天,随着两党初选结束,希拉里和特朗普阵营都开始用脸书对选民发起攻势,但特朗普阵营似乎技高一筹,把选民信息上传到脸书上,用“相似受众”功能分析特朗普现有支持者的特征,将拉票广告发给其他潜在的支持者。

脸书上也出现了更多有利于特朗普的假新闻,比如指控希拉里偷偷卖武器给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或者可能泄露希拉里邮件的FBI探员被发现死亡等等。到大选季结束时,脸书上最热门的假新闻的点击、评论、分享量甚至超过了最热门的真实新闻。这些假新闻被认为对大选结果的产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报道分析,这一现象可能有多种原因造成。脸书管理层在被批歧视保守派后,可能不敢再做可能被视为带有政治倾向的行动。脸书需要广告收入,而那些点击量大的假新闻可以为其吸引流量。员工的奖金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脸书的收入增长,因此他们可能不愿多管闲事。此外,受《通信规范法》限制,如果脸书要开始根除假新闻,那可能会带来更多麻烦。

卷入“通俄门”,多名前高管呛声

特朗普的当选出乎脸书许多员工的意料。大选后两天,扎克伯格驳斥质疑称,所谓脸书上的假新闻影响了选举结果,是个“颇为疯狂的想法”。

脸书准备一份数据称,假新闻只是脸书上大选内容的一小部分。然而,这份数据关注的只是假新闻在整个脸书上所占的比例,并没有测量这些假新闻的实际影响,以及它们是如何影响了特定群体。

一周后,扎克伯格发文称,脸书严肃看待假新闻问题,并提出了7点计划。在秘鲁的一场会议上,他与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见面,向其保证脸书正在严肃应对这一问题。同时,脸书组建了“信息流真实性工作组”,每天开会讨论。不久后,脸书开始引入新闻核查,并雇佣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一名前主持人负责“脸书新闻项目”。

在网络安全专家芮内·迪雷斯塔(Renée DiResta)看来,脸书的假新闻问题并非缺乏核查这么简单。她发文称,社交媒体“允许恶意人士以平台级规模运作,因为社交媒体就是为高速信息流和病毒式传播设计的。”也就是说,机器人程序可以廉价地“创造出一种大型草根行动的幻象”。

与此同时,脸书的假新闻危机也在逐渐升级。大选结束的半年后,脸书开始意识到它被卷入了国家安全问题中。此前,脸书在大选早期曾注意到俄罗斯黑客的攻击,但并未引起重视。2017年,随着美国情报部门指责俄罗斯利用社交媒体影响美国大选,脸书安全团队也展开了调查。

最终,脸书找到了一组由俄罗斯组织“网络研究局”(Internet Research Agency)资助的账号,它们被用来“操纵美国国内的政治意见。”其中包括名为“得克萨斯之心”的公共主页,它主要发表鼓吹得克萨斯州独立的消息。“黑人活动家”主页则推送关于警察对非裔美国人暴力行为的新闻,它的粉丝数量甚至超过了“黑人的命也是命”行动的官方认证页面。

最终,脸书在2017年9月发文宣布,俄罗斯在大选前后共投放了约3000个试图影响美国政治的广告,支付给脸书10万美元。

然而,这些内容的影响可能不止这些。网络安全专家乔纳森·奥尔布赖特(Jonathan Albright)在登录脸书使用的分析平台CrowdTangle时找到了脸书关闭的这些账号。他表示,其中6个账号的数据还被保留着,它们各自最近的500篇文章共被转发了超过3.4亿次。

11月,脸书总法律顾问出席美国参议院听证会后,多名脸书前高官公开对公司表示批评。脸书的首任总裁西恩·帕克(Sean Parker)表示,他后悔当初极力把脸书推向公众,因为“天知道它正在对孩子们的大脑产生多少影响。”11天后,脸书前隐私主管桑迪·帕拉吉拉斯(Sandy Parakilas)在《纽约时报》发文,呼吁政府对脸书进行监管。

对新闻媒体态度从“冷”到“热”

另一方面,尽管脸书事实上已成为了美国主要新闻平台,但它与主流新闻媒体之间始终分歧重重。新闻媒体认为,脸书和谷歌占据了电子广告业务的四分之三,这使媒体不得不争抢剩余的广告业务。媒体也认为脸书的算法助长了“低俗新闻”的传播,例如《纽约时报》长期以来不得不在脸书上与网媒Buzzfeed竞争,而Buzzfeed如今又不得不与越来越多的“标题党”竞争。

此外,媒体也不满于脸书庞大的话语权。脸书的市值可能超过《纽约时报》200倍,所以记者们总是处于弱势,脸书随时都可以伤害一家媒体,操纵它的流量、广告和读者群。

同时,脸书的员工也不愿听那些不懂算法的媒体人说教,认为脸书的成功得益于它的产品优势。新闻只占脸书全球内容的5%,所以脸书随时可以放弃新闻服务。同时,了解扎克伯格的人们认为,脸书的掌门人对新闻业当前的问题并不感兴趣,更愿思考5-20年后的问题,而媒体的主编们通常都在为下一季度发愁。

2016年,传媒大亨默多克对扎克伯格表示,他已对脸书和谷歌长期不满,认为它们垄断了几乎整个电子广告市场,对严肃新闻报道造成威胁。默多克和新闻集团首席执行官罗伯特·汤姆森(Robert Thomson)指责脸书在没有与媒体伙伴商量的情况下随意更改算法,随心所欲地破坏媒体发展。两人甚至直接威胁说,如果脸书不采取行动,默多克和新闻集团将更高调地公开批判脸书,并在政府游说,采取对脸书不利的行动。

目前,脸书正在试图做出改变。扎克伯格在去年11月表示,脸书将对安全做出更多投资,宁可少赚些钱,也要“保护我们的社区”。同样在去年秋天,脸书宣布,媒体将可以要求用户付费订阅“即时文章”。扎克伯格也试图向默多克伸出橄榄枝,在去年与新闻集团的高官们吃饭时专门为默多克祝酒,称自己读了他的传记,对其非常敬佩。

今年年初,扎克伯格宣布,脸书将开始主推“可信的、有信息量的、当地的”特定媒体。今年,脸书还可能做出更多类似的调整。目前,它已经在试着让媒体更好地控制“付费墙”,允许它们更显眼地展示自己的品牌标志。尽管脸书此前始终坚持自己只是个社交平台,但它正在渐渐认识到自己作为媒体出版者的责任:关心读者和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