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特朗普在 Facebook 上发帖主张全面中止美国接纳穆斯林移民。此举引起了大量 Facebook 员工和外部人士不满,要求公司对其进行封号惩罚,但最后并未实现;

俄罗斯黑客侵入 Facebook 拿到用户数据,建立了大量的虚假的个人账号和页面,投放政治广告并激起右翼民族主义和极端保守主义浪潮,谓之“俄罗斯干预”(Russian Interference)

由于对俄罗斯干预的抵抗不力,Facebook 再度遭致前所未有的形象危机。但在国会听证会的质询中,几乎没有出现一条对扎克伯格有难度的问题;

与此同时,一波新的阴谋论却在右翼保守势力圈子内传开,最终感染了主流民意:Facebook 只是遭到了金融大鳄索罗斯资助的极端左翼自由派势力的诋毁,它是无辜的。

但,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你关注硅谷科技行业特别是 Facebook,应该知道在这家公司最近一直在遭受非议。一年多以来,Facebook经历了从俄罗斯干预、数据隐私泄露和侮辱性内容等重重危机,公司也从硅谷黑客文化的偶像变成了陷入困境的巨头。

有人说 Facebook 这是自作自受,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强,做不好你能怪谁;有更多人为 Facebook 抱不平,它只是一家科技公司而已,开发的产品和搜集的数据被人利用了而已,要怪去怪俄国人,怪特朗普去,Facebook 招谁惹谁了?

没想到,真实远比人们所想象的更丑陋和令人费解。

《纽约时报》调查作者采访了超过50名 Facebook 现任和前任高管、员工、政府官员、议员、国会工作人员以及政界说客,发现了关于 Facebook 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扎克伯格和舒默被抓拍在 Allen Co. 年会上聊天
扎克伯格和舒默被抓拍在 Allen Co. 年会上聊天

《纽约时报》指出,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Facebook 高管花在隐瞒真相和对抗批评上的精力,远胜于改进业务和真正修正错误。这种消极被动的态度最终导致了 Facebook 股价不断下跌,公司跌进舆论漩涡。

而这家公司的应对措施不是改进产品笼络民心,而是对竞争对手和替罪羊发起激进的“黑公关”,以试图转移目标。

根据官网,Facebook 的使命是“赋予人们构筑社群的力量,让世界联系更紧密”。

眼前被揭开的一切,却让人不敢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透明却又黑暗的会议

众所周知 Facebook 是比较早采用开放工作空间的硅谷公司之一,办公室就像一间大厂房,凌乱的桌椅遍布其中。扎克伯格至今都很享受这种开放的感觉,他和手下总是用一间敞亮的玻璃房间作为会议室。
 

虽然听不见里面聊什么,里面有谁、正在发生什么外面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比如激烈的争吵,以及那种从表情上透露出的极度沮丧。

时间是2017年9月的某天,谢丽尔·桑德伯格在 Facebook 就快干满十年。作为首席运营官,比扎克伯格年长15岁的桑德伯格是这家公司的大管家。尽管组织架构上向创始人兼 CEO 汇报,实际上她在 Facebook 享受极高的威权。

但在前一天,桑德伯格被迫经历了她职业生涯最屈辱的一天:

在首次发现超过一年后,俄罗斯通过 Facebook 对美国大选干预一事仍然没有得到有效抑制。这一情况终于没能瞒住,董事们对她和扎克伯格严加拷问。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 COO 和 CEO 可以向董事会隐瞒这种重要信息如此之久。

泄露信息的是亚力克斯·斯塔莫斯 (Alex Stamos)。在第二天的紧急会议上,桑德伯格朝着这位公司的首席安全官发难:你把我们搞死了!(You threw us under the bus!)。这种愤怒令在场人员和会议室外的员工一度震惊。

Facebook 高管合影,中间灰色 T恤为扎克伯格,桑德伯格在他的身后偏左。
Facebook 高管合影,中间灰色 T恤为扎克伯格,桑德伯格在他的身后偏左。

如果桑德伯格读过斯塔莫斯几个月之前发表的那篇,关于使用社交网络来污染选举正义性的论文《Information Operations and Facebook》的话,她早就应该明白隐瞒这件事对于斯塔莫斯,以及对于 Facebook 究竟有多么严重。

正是因为公司权力最大的两个人——桑德伯格和扎克伯格——的不作为,Facebook 自那之后在放任虚假信息干预选举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不要试图挑战 Big Brother

在提交给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的招股书中,Facebook 将公司的使命形容为:让世界更加开放和连接紧密 (Our mission is to make the world more open and connected.)

然而在现实中,因为增长的太快,Facebook 在完成使命这件事上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缅甸和斯里兰卡两个国家的政府,利用 Facebook 散播虚假信息,鼓励和授权更多针对穆斯林的仇恨和暴力。由于不作为,这家社交网络巨头在东南亚备受批评。

在类似的事件里,Facebook 一直采用技术无罪论的角度来为自己脱罪。它强调自己是一个平台,通过顾左右而言他的官方回复暗示审查不但不利于言论自由,成本也太高。

这种面对执政者的绥靖政策,可能最早来自于对特朗普的“特许”。

特朗普在竞选时曾经在 Facebook 上发布一则带有极强种族歧视属性的宣言,主张对穆斯林移民进行全面封锁,也即所谓的 Muslim Ban。宣言的网页现在已经404,但这则帖子至今挂在特朗普本人的认证账号上,被分享了超过1.5万次,获得了2.1万条评论,其中大部分都表示对宣言的支持:

根据知情 Facebook 员工,扎克伯格本人看到这条帖文时非常震惊,他召集了桑德伯格和其他高管讨论,希望搞清楚一件事:这条帖文是不是违反了 Facebook 的用户协议 (terms of services),该不该关掉特朗普的账户。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Facebook 用户协议清楚地写着平台对一切反对开放包容精神和种族歧视等仇恨内容持零容忍态度。

问题是:内容的发布者是特朗普。

和平台上十亿用户当中的大部分一样,特朗普也是人。可复杂之处在于:特朗普当时在保守派当中有着极高的呼声,已经体现出极强的在共和党内竞争获胜的势头。

审查特朗普,意味着激怒、疏远甚至丢失大量的保守倾向用户。

业务管的比较多的扎克伯格通常会把这种事情交给桑德伯格来决定,因为她拥有更多从政经历,曾在克林顿班子的财政部担任高层职位。

当时的桑德伯格,正努力通过工作从丧夫的痛苦中走出来,没想到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于是她求助于自己的手下,刚加入 Facebook 华盛顿特区办公室不久的小布什政府前官员乔·卡普兰 (Joel Kaplan)。

乔·卡普兰陪伴扎克伯格参加国会听证会
乔·卡普兰陪伴扎克伯格参加国会听证会

卡普兰是个共和党人,他坚持认为特朗普属于重要的公众人物,关闭他的账户可能涉嫌妨碍言论自由,并且将会引来保守派的批评。

最后,Facebook 的公关部确定了此事的唯一口径:特朗普的言论具有公众信息属性和价值,没有违反用户协议。他的账户和发布的那条帖文至今还在。

“不要摸老虎的屁股 (dont poke the bear.)”卡普兰在制定对策的电话会议里这样说道。

从俄罗斯来,带着电子邮件

面对大量从内部渠道获得的俄罗斯黑客证据,桑德伯格和扎克伯格选择了隐瞒信息。

《纽约时报》从知情人士处获知:早在2016年底特朗普当选之前,Facebook 的一名安全专家就已经发现,俄罗斯势力正利用 Facebook 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网络心理战。

该员工将情况报告给了首席安全官斯塔莫斯。后者展开了自己的调查,最终发现情况属实,俄罗斯势力正在 Facebook 上进行非常危险的,足以危害到大选安全和公正的行动。

在大选日之前的一年时间里,这些黑客不断在 Facebook 上与特朗普竞选团队的成员取得联系。临近大选日,黑客的行为更加嚣张,他们伪装成爆料人,通过 Facebook 试图向美国媒体的作者提供从民主党政客那里得到的电子邮件。

差不多在那段时间,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服务器被黑的报道甚嚣尘上。在政府文件泄露方面颇有知名度的神秘机构维基解密 (WikiLeaks) 公布了来自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近两万封电子邮件和八千多个附件。

调查结果交到了公司的首席法务官科林`斯特莱奇 (Colin Stretch) 的办公室。与此同时,斯塔莫斯展开了自己的反击行动,组织了几名员工开始有针对性地打击相关账号。

为时已晚。因为此事牵连,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主席、CEO、CFO 和公关主管相继辞职。这起泄漏事件,以及泄露的邮件本身,对民主党参选人造成了严重的打击。

11月初的那个晚上,美国人民选出了他们认为可以领导这个国家接下来四年的人。

斯塔莫斯感到痛苦,他认为公司没能在对抗俄罗斯干预这件事上做出足够的努力。谁该当选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毫无疑问这——不是一次干净的选举。

他要求和扎克伯格、桑德伯格见面,当面告知了他们自己正在反击俄罗斯黑客。

出乎他的意料,桑德伯格并没有表扬自己 move fast break things 的行动,居然斥责他没有知会公司高层就擅自行事。

斯塔莫斯在国会作证
斯塔莫斯在国会作证

后来,斯塔莫斯将自己团队的发现编写成《Information Operations and Facebook》一文,在桑德伯格的批准下作为公司官方白皮书发布。

没想到此举反而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他的调查并未违反职业道德和公司行为准则,公司的头号共和党说客卡普兰却指责这份白皮书会进一步把 Facebook 拖进浑水。

当时美国情报部门的调查已经指出俄政府是选举干预的主谋,执政的共和党政客却急于淡化此事撇开干系。

卡普兰坚持认为,如果 Facebook 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不但会被共和党批评为跟自由派民主党沆瀣一气,不利于公司今后在国会维护关系,给自己的工作增加难度;还会进一步激怒和疏远保守倾向用户。

在没有安全感的安全专家和职业的华盛顿特区说客之前,桑德伯格选择跟卡普兰站在统一战线。

不但没有撤退,俄罗斯势力在美国2016大选后反而加大了在 Facebook 上的投入。

Facebook 安全员工在社交网络里发现了更多的与俄罗斯黑客部门有牵连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广告、公共页面和群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可避免:斯塔莫斯找到了董事会,随后在高管会上与桑德伯格发生激烈的冲突,甚至遭到 Facebook 华盛顿特区说客的言语辱骂。

他在今年离开公司前往斯坦福大学任教。在2017年9月的那场会议上,以及后续的多场例会上和掌权者渐行渐远的更多高管,包括并不限于 Instagram、WhatsApp 等 app 的创始人和产品部门的负责人,随后也相继去职。

往事云烟,民主党在2016年大选中的失利结果已不可挽回。但 Facebook 高层在当时显现出的企业治理严重漏洞,仍然足以被永远记住。

这是一个一家公司就足以改变世界格局,影响甚至左右全球最重要的政治选举结果的时代。美国不是第一个政治生态被 Facebook 改变的国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黑公关和转火目标

当公司成为目标,桑德伯格的策略是让批评转火到其他科技公司身上。

在华盛顿特区办公室的强烈要求下,桑德伯格批准 Facebook 聘用了一家游说公司,Definer Public Affairs.根据官网,Definer 擅长将华府的政治传播经验转化成适合企业使用的公关策略。

翻译成人话,就是把科技公司之间深层次的竞争关系,变成像竞选的政客相互人身攻击一样,直白且有效。

比如今年早些时候,Facebook 先是发现了近亿用户数据被黑客滥用,然后又被媒体曝出 Android 设备厂商深度共享数据的情况,引发了新一波的批评。

Facebook 消除这种批评的方式并非聚焦在如何改正错误上,而是通过游说向华府的政客,以及通过自己的网站向公众传播一条定制的信息:YouTube 跟设备厂商之间也有相似的安排。

在 Difiner 的建议下,Facebook 决定公开支持一部打击色情贩卖者的法案《Stop Enabling Sex Traffickers Act》。这部法案要求科技公司为自己网站上的色情贩卖有关广告负责,因此遭到了包括 Google 在内大量科技公司的反对。

今年特朗普总统已经签署通过了这部法律。通过为其站台,桑德伯格不但维护了自己一直以来女权主义斗士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在 Facebook 和国会政客之间构筑了共识,加深了理解。

桑德伯格在过去两年里所维护的国会关系足以让任何科技公司羡慕:一边个人继续保持跟民主党的亲密,另一边手下的说客也笼络了一大波共和党议员。她和议员的关系亲密到何种程度,以至于当感觉到民主党参议员马克·华纳 (Mark Warner) 对 Facebook 太“严格”时,参议院少数派领袖查克·舒默直接威胁华纳不要继续调查下去。

公众看到的一面,是扎克伯格勇敢地在国会面前作证;公众没有看到的一面,是为 Facebook 洗白和为竞争对手抹黑的公关文稿,通过由共和党资深人士组成的 Definer 的帮助下,触达了美国几乎每一家极右媒体和每一个阴谋论站点。
 

在英国大数据公司 Cambridge Analytica 滥用 Facebook 数据帮助特朗普当选的事情败露后,美国其他科技公司也开始利用公众对 Facebook 的批评为自己进行公关。就连平时很少表态的苹果 CEO 蒂姆·库克也站了出来,在接受 MSNBC 采访时表示苹果公司不会(像 Facebook 一样)侵犯用户的隐私。

Facebook 立刻向各路右翼媒体发出了公关稿,其中一篇文章指出库克讽刺 Facebook 是虚伪的行为,苹果,以及 Google 等其他公司,都搜集了用户的大量数据。

发稿的媒体当中甚至还有 Definer 旗下的伪新闻站点 NTK Network,这个网站位于华盛顿特区,跟 Difiner 在同一个办公室里,文章的作者同时也是 Difiner 的员工。

在和游说公司的合作中,Facebook 确认了一个关键的信息:在政治光谱上,对 Facebook 最大头的批评力量来自于左翼自由派。

于是桑德伯格手下的游说精英们立刻制定了一套独特的政策:在自由派中间制造舆论混乱,分化消灭反对力量。

在国会听证会上,抗议者的一张海报把扎克伯格和桑德伯格的头像放在章鱼的触手上。Facebook 联系了犹太人权益组织 A.D.L.,该机构立刻发布了声明,指出将两名犹太人的头像放在触手上,做出笼罩地球的样子,是一种典型的反犹太歧视。与此同时,右翼媒体也马上跟进,对此事大肆报道。

与此同时,Facebook 又批准 Definer 在媒体之间传播了一套新闻稿件,将索罗斯——和桑德伯格、扎克伯格一样在犹太人群体中拥有高知名度的金融大鳄——描绘成反 Facebook 势力的幕后金主。

索罗斯本人创办的开放社会研究所澄清,这位已经退休的慈善家从没有给最热衷攻击 Facebook 的社会机构“Freedom from Facebook”出过一分钱。不过这并不妨碍 Definer 污蔑他,因为支持这个 FFF 的其他机构,包括种族平权机构 Color of Change,接受过开放社会研究所以及索罗斯家人的捐款。

最新消息是:在推行黑公关的战略败露后,Facebook 立刻终止了和 Defiler 的合作关系,并且没有说明任何原因。

在《纽约时报》调查报道发出的次日,扎克伯格接受了全美各大媒体的电话采访。

在采访中,扎克伯格拒绝承认文章当中大部分的指控,采用的策略是快速并且模糊地回答指控和作者的问题,并立刻转移话题到 Facebook 将如何解决这种问题,但没有提供具体的措施。

扎克伯格指出已经(因为此事)“调整了个别人员的职位”,并拒绝揭露名字和职位。

当被问及公司治理出了如此重大的问题,是否会辞任董事长,他坚定地回答否。

他明确表示,在看到文章之前不知道 Facebook 正在使用政治游说的策略来进行公司公关,并表示已经和 Defiler 终结了关系。这个问题回答之前静音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扎克伯格已经把桑德伯格扔下了船。

桑德伯格没有接受采访。